清晨的薄雾尚未完全散尽,带着深秋特有的湿冷,缠绕在清源县衙后宅低矮的屋脊和摇曳的竹梢上。李明站在小小的庭院里,身上穿着王氏连夜浆洗熨烫过的簇新细棉布直裰。靛蓝色的布料浆得挺括,带着皂角的清香,却掩饰不了布料本身的廉价感,针脚也略显粗疏,显然是出自母亲或家中仆妇之手,而非成衣铺的精细活计。这已是李家能拿出的最好行头。
他小小的身板挺得笔直,努力模仿着兄长李朗平日的姿态,但新衣的僵硬和内心的翻涌,让他看起来依旧像个努力扮作大人的孩子。一方小小的青布包袱斜挎在肩上,里面装着李朗用过的、半旧的《三字经》、《百家姓》,还有那套崭新的、最廉价的文房四宝:小羊毫、青石砚、黑墨锭、粗糙毛边纸。包袱不重,却像一块巨石压在他的肩头。
父亲李承宗站在他面前,身姿挺拔如松,穿着那身洗得发白、肘部带着同色补丁的青色官袍。他的目光沉静而严肃,如同深潭,仔细地审视着李明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节——从梳理得一丝不苟、用青色布带束紧的总角发髻,到直裰领口是否妥帖,再到脚上那双千层底布鞋是否洁净无尘。那目光仿佛带着无形的压力,让李明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衣冠须整,步履当稳。”李承宗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石般的穿透力,在清冷的晨雾中回荡,“入松鹤斋,拜孙夫子,非是儿戏。尊师重道,乃为学之本。夫子训诲,当俯首恭听;同窗相处,宜谦逊守礼;功课学业,须勤勉不辍。”他顿了顿,目光如炬,紧紧锁住李明的眼睛,“你天资…颖悟,更当谨言慎行,戒骄戒躁。莫要辜负了家人的期许,也莫要辱没了李家的门风。可记下了?”
“是,爹。孩儿谨记在心,绝不敢忘。”李明垂下眼帘,恭谨地应道。父亲话语中的每一个字都像烙印,刻在他紧绷的神经上。那“天资颖悟”四字背后的沉重警告,昨夜书房外那声门轴轻响带来的寒意,再次悄然弥漫心间。
“走吧。”李承宗不再多言,转身迈步。步履沉稳,官袍的下摆随着步伐在微凉的晨风中轻轻摆动。李明连忙跟上,小小的步子迈得又快又急,努力追赶着父亲高大的背影。新布鞋踩在湿冷的青石板路上,发出轻微的“啪嗒”声。晨雾沾湿了他的鬓角,带来一丝沁骨的凉意。他攥紧了肩上的包袱带,指节微微发白。
松鹤斋并不在喧嚣的市井中心,而是位于清源县西一条名为“文曲巷”的僻静小弄深处。巷如其名,两侧皆是高墙深院,门楣或古朴或簇新,却都透着一股书卷气。偶尔有穿着长衫、夹着书卷的身影匆匆走过,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纸张的陈旧气息。
行至巷尾,一扇黑漆大门映入眼帘。门楣上悬着一块乌木匾额,上书三个遒劲有力的楷体大字:“松鹤斋”。笔力雄浑,筋骨内蕴,透着一股端严方正之气。门旁并无石狮等彰显富贵的装饰,只有两株苍劲的老松倚墙而立,针叶青翠,枝干虬结,仿佛两位饱经沧桑的卫士,沉默地守护着门内的书香世界。几丛细竹从墙头探出,在微风中摇曳,更添几分清幽雅致。门前青石台阶被打扫得纤尘不染。
李承宗在门前站定,整了整本已一丝不苟的衣冠,深吸一口气,脸上那惯有的县令威严稍稍收敛,换上了一副郑重而带着敬意的神情。他抬手,握住那沉重的黄铜门环,轻轻叩击了三下。
“笃——笃——笃——”
声音在寂静的巷子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庄重的韵律。
片刻,门内传来一阵略显拖沓的脚步声。吱呀一声,沉重的黑漆大门被拉开一道缝隙。一个须发皆白、穿着半旧灰色棉布短褐的老仆探出头来,脸上沟壑纵横,眼神却颇为清亮。他看清门外站着的是身着官袍的李承宗,浑浊的眼睛里立刻露出恭敬之色,连忙将门开大些,躬身行礼:“原来是县尊老爷驾临,快请进!老爷已在书斋候着了。”
李承宗微微颔首,带着李明跨过高高的门槛。入门是一方小小的天井,青砖铺地,湿漉漉的,显然刚洒过水。墙角一株老梅,枝干嶙峋,尚未到花期。天井正对着的,便是学堂正厅。厅堂轩敞,光线却有些幽暗。正北墙上高悬一幅古旧的中堂画,画的是至圣先师孔子行教像,画纸已泛黄,但画中圣人目光深邃,衣袂飘飘,自有一股令人肃然起敬的威严。画像两侧挂着一副笔力古拙的对联:“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画像下方设一长条香案,案上一尊小巧的青铜香炉,三柱线香正袅袅升起青烟,散发出淡淡的檀木气息。
厅堂中央,整齐地摆放着十几套简陋的书案和长条板凳。案面被磨得光滑,甚至有些凹陷,留下了深深浅浅的墨渍和刻痕,无声诉说着经年累月的使用痕迹。此刻,已有七八个年龄不一的学童端坐在各自的位子上。他们穿着各异,有的如李明般是干净的细棉布直裰,有的则是半旧的粗布短打,甚至打着补丁。见李承宗进来,这些学童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射过来,好奇、敬畏、审视…种种情绪混杂其中,如同探照灯般聚焦在李明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