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世蕃是不是做戏,难道还能瞒得过自己老子儿吗?
宴雪行心中冷笑,果然严少庭据理力争的声音再次传来:“孙儿不懂!若论权势,普天之下除了皇上谁还能比得上您?爹爹再怎么样谁能治得了他的罪?作为爹的儿子,祖父您的孙子,没理由让自己家奴欺负了去!”
严嵩气得声音颤抖:“好!真好!这就是你母亲教出来的好儿子!”
严嵩一拍桌子,大骂道:“不知悔改卑劣下贱的混账东西!你以为你是在惩治奴才?和奴才计较你就已经把身份拉跟他们一样低贱!奴才为了利益,为了生存可以出卖尊荣,牺牲一切他们可以牺牲的东西!你能跟他们一样么?真是气煞本辅!本辅让你学习孔孟之道,不是让你做个嚣张跋扈的蠢货的!”
喝骂声如同连珠炮般传来,吼声里加夹着严少庭的低声抽泣,宴雪行脸色阴沉地回头看着一旁拼命想要喊出声的老管家。
:“从今日起,你给本辅好好清醒清醒,岳童,你负责看着他!”
里面声音渐没,接着便是严首辅吩咐侍卫的声音。
宴雪行手中拂尘一扬,管家和跟在身后的两个门房和侍卫终于可以松动,突然得了自由,顾不得心中惧怕就想大声禀报,哪知脚下一滑,管家差点跌倒在地,幸好一旁侍卫扶了他一把,这时年轻的锦衣少爷与几名侍卫从内堂出来,看见宴雪行锦衣少爷脸色阴沉,管家暗自擦了一把额头的汗,向严少庭行了礼就进内堂禀报去了。
锦衣少爷却是见到宴雪行双眼一亮,脚下像被藤蔓缠住了脚根本迈不动步。
:“来福,这位是…?”
严少庭整了整衣袖,装模作样一本正经地问那叫来福的门房。
门房看了看宴雪行的脸色,刚才自己动弹不得,心中对宴雪行早有了惧怕,更不要说这位还是老爷请来的贵客,偏偏这位小少爷也不是什么善良之辈,若是唐突仙人有了差池,这让他这个小小的门房该如何是好?
门房一脸为难,幸好这时从里面传来脚步声,紧接着便看见首辅老爷脸色铁青地出现在眼前。
毕竟刚刚挨了训斥严少庭并不敢放肆,看自家祖父的脸色,趁他开口训斥之前,严少庭脚一抹油,赶紧带着身后几名侍卫飞也似的消失在眼前。
:“仙君赏脸,愚子唐突仙人了!”
严少庭一走,严嵩立马换了脸色,脸上笑脸相迎很是亲切。
宴雪行不置可否笑了笑,根本没把严少庭眼神中的觊觎放在心上。
但其实如果宴雪行能看见自己脸上的表情,就该知道自己此刻与曾经熟悉的某人何其相似,面对朝堂中人,宴雪行一无形中竟笑得和沈赫一样和善了。
蓝新始和翎语跟着宴雪行进了内堂,宴雪行刚坐下,立即有身姿绰约的婢女奉上香茶。
白色的骨瓷茶碗中蓄着如同春野青山一般颜色的茶水,袅袅而起的茶气香满四溢,严嵩客气地说了声“请”,宴雪行伸出骨节分明的手,瓷杯落在手里如璧玉一般,霎时一股绵密似花果的清香萦绕鼻尖,轻轻呷上一口,清泉般甘美的味道直入心脾,并且初入口时是花果的香气,甘甜醇和的滋味过后,舌尖却残留一股淡淡的兰花香气。
:“仙君觉得此茶如何?”
:“雨前龙井…首辅大人厚遇!”
严嵩摆手笑道:“仙君见外了!此茶落仙人之口乃它之幸,若不是仙君赏脸,这茶只怕还没这福分呢!”
严嵩逢迎人的本事不浅,不过宴雪行可不会相信,那待下人如同猪狗的首辅大人对自己会有几分看重?
:“也就首辅府上有如此珍品,倒是本仙君借首辅大人的脸面,才得这般口福。”
宴雪行说起迂回的话也不含糊,严嵩这样善于溜须拍马的奸人他虽不忌惮,可该给面子的时候他也没蠢到直面相斥。
宴雪行这样客气,严嵩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毕竟这清玄仙君在天下君主面前都面不改色,更不要说和谁说这样和颜悦色的场面话了。
:“芳丛翳湘竹,零露凝清华。
复此雪山客,晨朝掇灵芽。
蒸烟俯石濑,咫尺凌丹崖。
圆方丽奇色,圭璧无纤瑕。
呼儿爨金鼎,馀馥延幽遐。
涤虑发真照,还源荡昏邪。
犹同甘露饭,佛事薰毗耶。
咄此蓬瀛侣,无乃贵流霞。”
手里茶杯白璧晶莹,已然全无一丝茶色,但口中仍有兰花余韵,宴雪行沉吟着诗句,眼前仿佛诗中僧人采茶的情景,就连严嵩也不禁为这诗中画意陶醉。
:“咄此蓬瀛侣,无乃贵流霞…河东先生若在此共茗,此等甘露,应是什么仙客流霞也比不上的吧?”
这首诗是晚唐诗人柳宗元所作,能立刻说出柳大诗人称号,可想而知,严嵩对其是有所了解的。
:“不知首辅大人对先生的《天说》有何见解?”宴雪行眼神平和,嘴角若有似无的微笑,随意闲谈的语气像是无意提起柳宗元的另一首名作。
:“《天说》?唔…让老夫想想…”严嵩微微思索,然后一脸凝重地道:“老夫以为韩退之讲的有理,他先是说其有能去之者,有功于物者也;繁而息之者,物之仇也。后面又说吾意有能残斯人使日薄岁削,祸元气阴阳者滋少,是则有功于天地者也;繁而息之者,天地之仇也。也不知道老夫理解对与不对,大抵意思是万物衰败由内里生出,只有除去虫害,才不至于使天地继续衰败下去?倒是河东先生所言:假而有能去其攻穴者,是物也,其能有报乎?蕃而息之者,其能有怒乎?天地,大果蓏也;元气,大痈痔也;阴阳,大草木也。其乌能赏功而罚祸乎?功者自功,祸者自祸,欲望其赏罚者大谬;呼而怨,欲望其哀且仁者,愈大谬矣。子而信子之义以游其内,生而死尔,乌置存亡得丧于果蓏、痈痔、草木…这老夫就不太明白了,既然河东先生认为草木无情,天地道法自然存在,既判不了是非也赏罚不了功祸,那为什么有的人出生富贵荣华,有的人却生如蝼蚁,并且苟且偷生战战兢兢时刻如履薄冰呢?”
严首辅后面叙述柳宗元讲的这一段意思是,假如有人能够除去瓜果、草木上穿孔打洞的蛀虫,瓜果、草木会报答他吗?假如有人把蛀虫繁殖培养得很多,瓜果、草木会恼 怒吗?天地就是大瓜果,元气就是大痈痔,阴阳就是大草木,它们怎么能赏功罚祸呢?有功劳的,是他自己创建的功劳;有灾祸的,是他自己招致的灾祸,希望天能 够赏功罚祸,是十分荒谬的;向天呼叫埋怨,希望天发善心可怜他,那就更加荒谬了。你如果相信你的道义而把它当作行动的规范,那你就为道义而生、为道义而死 好了,何必把生死得失的原因归之于和瓜果、痈痔、草木一样的'天’呢?
这些或者要那些不信神佛的人才能领悟其中意思,严嵩因修仙之道身居首辅高位多年,自然是无法接受没有老天爷这么一说的。就好比有人否定他信奉的天尊是盲的,心是无情的,本身也没有什么神力,这些话的意思对于严首辅来讲无异于天崩地裂,于是乎不明白其中含义也就理所当然了。
不过宴雪行倒觉得柳宗元说的非常对!经历师傅修仙不成反而还害得同门师兄自相残杀的他来说,所谓老天爷应该是不存在的,要是有神仙,师傅为什么落得这样的下场,陶鹤鸢又为什么会死?
眼前闪过稚嫩又苍白如纸的三张少年面孔,那是被自己为了救天子亲手虐杀的无辜性命。
纵使宴雪行从小念着清静经长大,非一般情况也不会让他皱一丝眉头,可想到若非陶鹤鸢和自己都不是什么超凡绝俗的仙人,除了以血换血的法子,他们想不到救嘉靖帝的办法,也不会因此迫不得已残害那几个无辜可怜的孩子了…
宴雪行藏在袖中的指尖冰冷,脸上表情不可抑制地显露出一丝阴沉。
:“仙君道法高深,是否也觉得天说荒谬?”
严嵩长长的眼袋目光诚恳,宴雪行思绪被打断,脸上瞬间恢复了波澜不惊的表情。
:“大人心里不是有答案了吗?”宴雪行轻笑道:“柳河东惊才绝艳,曾得君王高官厚禄相待,身居高位一时风光无限,可变法失败后被贬永州司马,最后辗转老死柳州,这难道还不能说明冥冥之中只有天意么?”
:“再说了,柳河东为了所谓道义颠沛流离时,难道就没有对上天有过一丝怨恨?”
严嵩闻言,沉思良久:“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这首诗是柳宗元流落永州时所作,随着话音落下,连同诗人孤独悲凉的凄怨聚满心头,严嵩不禁微微动容,抬头叹道:“应该是怨的,只是不知道他怨的是什么了…”
严嵩言意不明,本来就是糊弄首辅的话,宴雪行也不想和他探讨其中深意,于是顺着他的话道:“除了天意还能是什么呢?柳河东家中三代为儒,正所谓食君禄忠君事,贤者常以天下事忧心,当年李唐高宗时万国来朝,国家占据中原繁华盛都,最后国人不也眼睁睁看着王旗跌落,任由群雄逐鹿中原王旗踩成烂泥无可奈何么?这又何尝不是说明冥冥中天意既定?”
严嵩得益于天道玄说,听到那仙气出尘的蓝仙君这样说先是眉梢一扬,顿时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拱手道:“仙君真言,老夫受教了!”
:“首辅过谦了!像柳河东这样的人心思全在山川诗文上,人说百无一用是书生,呻吟几句或者还能入得了人心,但若是让他们治理国家,可能就只剩下空谈了!”
清玄仙君说此话时,外面光亮透过窗纸落在他的脸上,让他的瞳孔看起来如清泉般清澈透亮,严嵩望向他的眼睛,发现那里面竟无半点虚伪逢迎的意思。
清玄仙君自己曾经就是个读书人,并且拜在杨慎门下多少年了?如今听他话里的意思,竟好像对读书人夸夸其谈看不上?
:“杨学究要是有仙君这般剔透玲珑心,也不至于困在穷山僻壤这么多年了!”严嵩仰首叹道,惋惜的语气仿佛曾经与杨慎有着多么深厚的情义。
宴雪行眉头挑动:“劳大人挂心,治国安邦老师或许不擅长,可久居昆州多年,修缮书籍、教书育人对他老人家来讲才是最适得其所的,毕竟老师这样的人不多见,但首辅才是天下或不可缺的贤才!”
:“哦…?!仙君此话怎讲?”严嵩看似饶有兴趣的样子,却难掩眼底的一丝失望。
曾几何时,他严首辅二甲进士出身,前后经历谨身殿、华盖殿大学士,虽然极受荣宠,但已经很久没人跟他谈论诗书了,好不容易有人跟他正儿八经地谈论文章,他还以为这位杨慎的弟子会有所不同,却没想到和其他溜须拍马的官员也并无两样。
:“韩退之说天意不可违,柳河东却说信义游其内,生而死尔…所以千百年来多少人想要改变这糟乱世间?可是他们都忘了,从前不管汉末叛王,还是北宋仆射,忙忙碌碌到头来终究是一场空,他们都断送了自己国家的前程。所谓江山易得不易守,开疆扩土的英雄赞扬的人多了,可谁又看得到守成之主的不易?如今江河萧条,百姓贫苦多难,想必首辅大人最清楚不过了,要不是紫极长生真人雄才略治,大人尽忠职守,只怕江山早已风雨飘摇,不知乱成什么样了!”
严嵩如果猜得不错,清玄仙君口中叛王和仆射应该是后汉的王莽和南宋的王安石了,这些都不足以道栽,但如果前面的话还有些隐忍,清玄仙君后面这话就是赤裸裸的逢迎了。
长长的眼袋显得深沉,严嵩狐疑地望向宴雪行。
这道士究竟想要什么?
严首辅心中犯起嘀咕,心想自己把持朝政多年,那些阿谀讨好的话听得多了,不至于听不懂他话里的意思,只是这道士连皇上都不放在眼里,却为何对自己这般抬举呢?
:“皇上勤勉不倦,一心为民,老夫自然也不敢有所懈怠。”严嵩客气地回了句,更加睁大眼睛想要看清楚面前的人,似乎想透过他的表情从而知道清玄仙君的意图。
:“首辅大人倒不必如此谨慎,怪只怪本仙君灵体强盛,灵识神游时总容易听到一些与事实不符的话,心里替大人感到不值而已!”
宴雪行看出来严嵩的狐疑,微微一笑,突然神秘说道。
果然,严首辅闻言开始面露不悦:“是有人说了什么吗?有人胆敢在背后嚼本辅的舌根?”
:“所以啊!首辅大人辛苦多年,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尤其是那些自以为清高的老夫子,常常骂大人…”宴雪行欲言又止,并没有明说是谁说了首辅大人的坏话,只是脸上的微笑消失不见了。
严嵩听罢瞬间脸沉如水,虽说他身在高位,但那些写诗讽刺他,或者暗地里上奏弹劾他可不就是那些自以为清高的酸腐文人么?
甚至不用清玄仙君说,自己都可以想象那些人说了什么!
:“这些无良白丁!以为识得几个字就可以胡言乱语!平时一个个满嘴仁义道德,自称什么夫子圣人,其实那不过是在用道德来包装自己,妄想站在道德高位贬损别人的无耻鼠类而已!老夫以为,这些人还不如市井贱民呢!虚伪肤浅得令人作呕!”严首辅老脸拉长,混浊斑驳的老眼仿佛是凶狠吃人的狼,并且眼中带着一抹令人胆颤的狠戾!
宴雪行心头微颤,或许这样的严首辅才是他本来面目吧?而那个皇上面前看起来时刻谨慎卑微的老奴不过是伪装而已。
:“首辅大人何须动怒?无胆匪类也只敢在背后议论而已,真到了您跟前指不定如何卑膝奴颜呢。”
严嵩冷哼一声:“可就是这般人前人后不一样的作态才真正令人作呕!朝堂之上哪个不是有所求才在本辅面前惺惺作态?先不说李真芳、王敏予他们,就是自持清高的徐太师不也一样在本辅面前一脸有所欲求吗?他们写一些酸腐文章抬高自己,不过是一种想要打压别人的手段而已!私底下还指不定有多龌蹉呢…!”
严首辅数了除去徐阶以外其他几个宴雪行并不认识的名字,宴雪行抬起头来眼神清明,一派的光明磊落。
严首辅见状心中不由得一动:这道士或者真不是为了巴结自己而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