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筋要弯成‘箍’,” 佛山木匠老陈蹲在地上画图纸,“每根柱子用四根钢筋,上下用‘箍’捆紧——这样才经得住地震!”
“水泥要按‘一比三’配沙子,” 铁匠阿强挽起袖子,“我试过了,太稀会塌,太稠不好抹!”
泥瓦匠组的李伯(原20户)捏着水泥块:“刘先生说,这叫‘混凝土’,凝固后比石头还硬。咱得先把地基夯实——用夯土机!”
人群里突然响起惊呼。只见两个戴瓜皮帽的男人推着香港租来的“蒸汽夯土机”冲进空地,“突突”响着喷出白雾。
“这是‘西洋机器’!”刘辉举着说明书,“能夯实地基,比人工打夯快三倍!”
阿珍7岁的儿子小宝扒着机器看:“阿娘,这机器会‘打呼噜’!”
“那是蒸汽声,”阿珍笑,“等楼盖好,咱家也能用上这机器——打米、磨面,都省力气!”
然而,在工地边缘,老染匠吴师傅看着那些在尘土中奋力搅拌灰浆、汗流浃背却动作生疏的工匠,再看看堆积如山的“洋灰”,眼中的忧虑一日深过一日。他悄悄捻起一点水泥粉末,在指尖搓揉,那粗糙的质感让他连连摇头。不远处,李老蔫佝偻着背,机械地搬运着碎石,每一次经过那日益扩大的寨墙豁口,被那穿堂风吹得一个趔趄时,他眼中的迷茫和恐惧就加深一分。这用“西洋秘法”和众人血汗浇筑的新楼,究竟会是通往天堂的阶梯,还是埋葬希望的坟冢?那豁口灌入的风,呜咽着,没有答案。只有冰冷的钢筋、灰色的水泥和朱砂记录的工分,在夏末的阳光下,沉默地指向一个不可知的未来。
尽管多数人支持,仍有少数人犹豫。
“阿婆,您咋还不搬行李?”阿芳扶着增城来的王阿婆。
王阿婆攥着祖传的铜锁:“我这把老骨头,住不惯高楼。万一楼板塌了,摔断腿咋办?”
“阿婆,”刘辉蹲下来,“楼板用钢筋混凝土,能承重五百斤!您看——”他指了指工地上的试验板,“刘先生让人从香港运了块样品,用大石头砸都没裂!”
王阿婆摸了摸试验板,叹了口气:“也罢……等我死了,这楼留给重孙,也算给咱王家留个‘洋楼’名儿。”
另一边,城寨中少有的香港原住民、阿强的爹(原20户的老木匠)蹲在废墟里,摸着拆下来的老木梁:“这梁是我20岁时砍的树,陪了寨子四十年……”
“爹,”阿强拍他后背,“等楼盖好,咱在二楼挂您刻的‘福’字——比挂在老墙上显眼!”
第八天,新楼的奠基仪式在拆墙处举行。陈启沅点燃三柱香,刘辉念了段《开工吉语》,人群里放起了鞭炮,是香港买来的“大地红”。
“第一铲土!”阿强举着铁锹,铲起混着碎砖的土,“夯土机,上!”
蒸汽夯土机“突突”响着,将地基砸得结结实实。泥瓦匠们跟着用模板支起墙基,钢筋组的老陈指挥着绑钢筋:“这里要弯成‘L’形!那里要加‘箍’!”
阿珍带着妇女们搬水泥,小宝跟在后面,用小铲子帮着撒沙子:“阿娘,我在帮楼‘吃饭’呢!”
夕阳把工地染成金色。阿玲趴在新楼的奠基石上,用树枝画了只小鸟:“等楼盖好,小鸟就飞进窗户啦!”
陈启沅望着忙碌的人群,对刘辉轻声道:“刘先生,你说这楼能撑过五十年吗?”
刘辉望着正在绑钢筋的老陈、推夯土机的阿强、搬水泥的阿珍,笑了:“不止五十年——等咱的娃长大,他们的娃,还会在这儿生儿育女。”
风卷着木棉花的香气掠过工地。远处,英军的炮艇鸣了声汽笛,但寨子里的人没抬头——他们在忙着和水泥、搬钢筋、画图纸,忙着把“废墟”变成“家”。
这是1900年的九龙寨城,没有共和,没有革命,只有320户人家,在枪炮声里攒的米粮,在规矩与血泪中,活着的盼头——而此刻,这盼头正化作一砖一瓦,垒成一座能遮风挡雨的新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