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芳与刘忠等将正部署破敌之际,粮仓将罄的消息,如同一道无形的寒流,悄然穿透了都督府议事堂的每一寸空间,凝结在诸将紧锁的眉宇间、沉重的心头上。
刘忠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青铜剑柄,那一声声轻微却清晰的“笃笃”声,在死寂的大堂中回荡,恰似更漏催命。
下首的毋丘俭、诸葛诞、文钦等诸将,个个面沉似水,烛光在他们脸上投下深深浅浅、摇曳不定的阴影,仿佛一群被困于铁笼的猛兽,焦躁而无奈。堂外,值夜兵士的甲叶偶尔碰撞,发出空洞的回响,更添肃杀。
“粮秣……仅支旬日。”毋丘俭的声音干涩沙哑,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每一个字都像在滚烫的铁砧上艰难锻打而出,“朱然将军虽已至皖县,然兵微将寡,杯水车薪。司马师大军,九万有余,壁垒森严,铁桶一般围着寿春。我等……真成了笼中之鸟,釜底之鱼乎?”他重重一拳捶在面前矮几上,震得杯盏轻跳,那“砰”的一声闷响,撞得众人心头又是一沉。
文钦猛地抬头,眼中血丝密布,粗声道:“与其坐困愁城,束手待毙,不如拼死一战!某率本部精兵,豁出性命,也要杀开一条血路,护陛下与诸公突围!”他须发戟张,一股惨烈决绝之气勃然而发。
诸葛诞却冷哼一声,嘴角撇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突围?文将军豪气干云!然城外胡遵、王基、陈泰诸部,皆扼守要冲,如铁锁连环。司马师亲镇平阿,九万大军虎视眈眈。我等兵力几何?粮草几何?强行突围,只怕未出城门,便已……”
他话未说尽,但那“全军覆没”四字,已如冰锥悬在众人头顶。他微微后靠,手指捻着稀疏的胡须,目光闪烁不定,显然另存心思。
愁云惨雾,愈发浓厚地积压在这斗室之内,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刘忠的目光缓缓扫过诸将焦灼的脸庞,最后落向堂中阴影角落。那里,一个纤弱的身影静静伫立,仿佛早已与昏暗融为一体,正是司马懿之女——司马菊。她一直默默听着,此时才微微向前挪了一小步,身影被烛光稍稍拉长。
“诸公,”司马菊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瞬间吸引了所有目光。她迎着刘忠探询的视线,目光澄澈而坚定,仿佛暗夜中的两点寒星,“若欲解寿春之围,某……或有一计。”
“哦?”刘忠剑眉一挑,身体微微前倾,锐利的目光如炬,“计将安出?”
司马菊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汲取这堂中仅存的一点勇气。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字字如冰珠坠地:“计策至简——只需遣一得力心腹,潜回洛阳,于市井坊间,悄然散布流言:言司马昭府中,私藏天子冠冕,暗制龙袍,只待淮南战事胶着,司马师大军在外,其便于洛阳……黄袍加身,登基称帝!”
“嘶——”堂内顿时响起一片倒抽冷气之声。
诸葛诞猛地坐直了身体,眼中精光暴射,随即又迅速化为浓重的惊疑与忌惮。毋丘俭紧握的拳头微微颤抖,脸上血色褪尽。文钦更是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
此计,何其毒也!直指司马兄弟命门!若流言一起,洛阳震动,人心惶惶。司马师手握重兵在外,最惧的便是后院起火,尤其是来自血亲手足的致命背刺!他岂能不疑?岂敢不归?一旦司马师主力仓促回撤,城外看似固若金汤的包围圈,必因主心骨的动摇而出现致命的松动与混乱,淮南诸军趁势掩杀,生机立现!
然而,此计之毒辣阴狠,更令人心头发寒。献计者,竟是司马懿的亲女!一时间,无数道目光如同冰冷的针尖,死死钉在司马菊身上,惊疑、审视、困惑……交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
毋丘俭率先按捺不住,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与不解:“菊姑娘!此计……此计虽奇,然……然司马昭乃汝亲弟弟!司马师亦是汝大哥!汝……汝为何……为何屡次助我等,陷亲族于不义?甚至……不惜献此绝户毒计?”他问出了所有人的心声,堂内空气仿佛凝固。
刘忠的目光也变得更加深邃锐利,紧紧锁住司马菊苍白的面容,那眼神仿佛要穿透她的皮囊,直抵灵魂深处:“司马菊,汝身流司马氏血脉,却屡献奇策,助我破汝父兄之局。前番地宫示警,今番又献此离间骨肉、可致司马家分崩离析之策……究竟为何?汝所求者,究竟为何物?”
“所求者?”司马菊喃喃重复着这三个字,一直挺得笔直的肩背,仿佛被这沉重的疑问压得微微颤抖起来。她缓缓抬起眼,那双曾经澄澈如秋水的眸子,此刻却像骤然碎裂的寒冰,汹涌的恨意与无尽的痛苦狂澜般喷涌而出,瞬间淹没了整个瞳孔,映着跳跃的烛火,竟泛出骇人的血光。
“我……我为何?!”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嘶吼骤然撕裂了堂中的死寂,那声音饱含着被地狱业火焚烧千年的怨毒,让所有闻者心头剧震,遍体生寒。
“因为我恨!”司马菊猛地踏前一步,逼近刘忠的帅案,纤细的手指死死抠住冰冷的案沿,指节因用力而惨白。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如同风中残烛。“我恨那披着人皮的豺狼!我恨那衣冠禽兽的兄弟!我恨这污秽肮脏、令人作呕的司马血脉!”
她猛地抬手,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狠狠抓住自己胸前素色的衣襟!只听“嗤啦——”一声裂帛脆响,布帛应声而裂!一片刺目的雪白与刺眼的青紫淤痕,猝不及防地暴露在摇曳的烛光之下!
堂内一片死寂,只有烛芯燃烧的噼啪声和司马菊粗重如破风箱般的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