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为凶险致命的,在无声处。
其二,是庙堂深渊之下潜藏的无尽漩涡。他白怀瑾乃太子党成员,执棋盘一端,鹿鼎季便是晋王座下那把最锋利的刀。
夺嫡之争,早已是不死不休的血仇。
刀光剑影虽未出鞘,彼此却心知肚明。
必有一方最终倒下,成为另一方通往至尊之位的垫脚枯骨。
而最大的隐患。
白怀瑾眼睫猛地一颤,瞳仁深处掠过一丝恐惧。
以护国公府如今在军中的位置,未来几年,为了更深地攫取兵权,彻底掌控陇右与西军大部。
陕东道。
冯氏。
那坐拥西北铁骑近半的大行台冯氏。
利益相系,唯有联姻。
白怀瑾几乎可以预见那个冰冷的画面。鹿鼎季终将迎娶冯氏嫡女,这是倾轧的必然。
届时,桑知漪如何自处?
她那颗玲珑剔透的心,如何承受这等羞辱?
他想开口,他想对着那道背影嘶吼出声,要她看清,要她远离鹿鼎季!
可话至嘴边,却被死死堵住。
“谢钧钰……”
那一日,满城风雨,她站在他面前,眼中再无半分暖意,只有一种近乎绝望的澄澈:
“白公子所谓前程,所谓权衡,所谓利弊,恕知漪不懂,更不在乎。情之所钟,本就是飞蛾扑火,不问归期。世子说的‘日后’,那是在世子心中排了千百回得失后做的选择。可对于我,便只是此刻,此心,此生不悔。”
桑知漪的世界,纯粹得不染尘埃,感情便是感情,只关风月,不涉权衡。
利益的肮脏分析,只会玷污她的赤诚,惹来她眼底更深的厌弃与疏离。
喉头泛起一片腥涩的苦意。
不能重蹈覆辙!
至于她前世的死。
若鹿鼎季与此事有半分牵扯,若今生她再与那人纠缠不清……
他不敢想。
他预见了悬崖的方向,却无法伸手将她拉回安全地带。
他甚至不敢有丝毫莽撞之举,生怕再往前一步,激怒的不仅仅是鹿鼎季的权势,更会彻底失去站在她身侧远远守护的资格。
夜色彻底笼罩。
远处的车灯已完全被京城的万家灯火吞没,再难寻一丝踪迹。
青石长街上,只余他一道伫立的影子,被月光无限拉长,如同钉死在这冰冷天地间一道无声的伤痕。
唯有心腔深处,那一声沉重而绝望的叹息,无人听闻:
知漪……
我该拿你……
如何是好啊?
玄月堂门前朔风卷过,挟着细碎雪霰。
“小……小姐!”侍女翠莺扶着车门,声线陡然拔高,带着压不住的惊惶,“马车后头……有人!”
桑知漪循声望去。
高大马车车轮靠墙处,逼仄狭小的背风角落里,瑟缩着一团模糊的影子。
借着门前悬挂的昏暗气死风灯,勉强可辨那是一个人。一个女子。
蜷缩如虾,极力地想要将自己嵌进车轮与冰冷墙壁构成的微小夹角里。
蓬乱如枯草的头发沾满雪粒与尘土,结成一绺一绺。
身上一件辨不出原色的单薄夹袄破了好几个大洞,裸露在外的皮肤冻得透着青灰的死气。
枯瘦如柴的骨架在寒风中剧烈颤抖。
翠莺这一嗓子惊动了那团影子.
像是被鞭子狠狠抽中,那人猛地一个激灵,骤然抬头。
一张布满脏污的脸露了出来。脸颊深陷,颧骨高耸。
那眼中,盛满了被逼到绝境的惊惧。
“啊——!”短促破碎的尖叫声从她喉咙里挤出,又在寒风中断裂。
她拼命用手抱紧自己的头,试图缩得更紧,埋得更深。
浑身抖得如同筛糠,牙齿上下撞击发出清晰的咯咯响。
“别打我……求求……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求饶声混杂着绝望的呜咽,断断续续。
“小心!”
白怀瑾身形一闪,几乎在桑知漪目光捕捉到那角落的瞬间,便已稳稳错步,严严实实挡在了她与那陌生女人之间。
他垂在身侧的手已无声移至腰间佩玉处,目光锐利如刀,牢牢锁住女子。
桑知漪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阻了一下脚步。
隔着白怀瑾高大的背影,看着那墙根下无助蜷缩的可怜人。
寒风呼啸,裹挟着零星雪粒扑在脸上,带来针扎般的寒意。
她眉尖微不可察地蹙起。
旋即,她略略偏身,从白怀瑾笼罩下极富压迫感的阴影里,往前踏了一小步。
并不远,距离那角落依然丈许。
“别怕。”
声音不高,亦不刻意放柔,却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带着一种奇特的安定感。
“没人会打你。”她顿了顿,“天太冷了,你为何独自在此?”
风声呜咽。
那墙角下蜷曲的脊背微微一僵。
抱着脑袋的手臂,带着试探般的迟疑,松开了些。
一张被恐惧扭曲得不成样子的脸抬了起来。眼睛空洞浑浊,像是蒙着厚厚的阴翳。
她茫然地望着声音来源的方向。
桑知漪耐心地迎着她的视线,不再开口,只等着。
时间在寒风与微雪中凝滞了数息。
终于。
那女人眼中厚重的阴翳,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极其缓慢地拨开了一隙。
一点微弱的光亮挣扎着亮起,映出桑知漪清晰的面容。
然后。
“哇——!”
一声凄厉的哭嚎猛地爆发出来。
那女人不知从何处爆发出最后的力气,手脚并用地从那个狭小的角落里连滚带爬地蹿了出来。
她几乎是扑滚着冲到桑知漪和白怀瑾面前三步远的地方,在冰冷的石板地上重重跪下!
“小姐!活菩萨!小姐救命啊——!!”
不顾一切地磕头。
发出令人心悸的沉闷闷响。
“救救我……救救我……小姐!您发发慈悲!救我出去!别让他们抓我回去!回去就是死路啊——!!”
“求您……行行好……给条活路……”
白怀瑾的眉头骤然锁紧。
看着这突然扑出又疯狂磕头的女人,他几乎立刻就要横身再次将桑知漪护得更严实些。
桑知漪的目光却精准地捕捉到了那女人此刻的惨状。
天寒地冻,身上只有那件薄如纸片的夹袄。寒风吹透衣料,冻得她浑身青紫交加,皮肤像是覆了一层灰蒙蒙的死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