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假账成艺术行为(2 / 2)

吕雉清冷的声音不高,却像冰针般扎入每一个人的耳朵,

“这件作品,《兵权迷雾》,其妙处不在外形,在于……内涵。”

话音未落,她手中那柄毫无征兆挥出的木锤,已如同毒蛇出击!

“哐啷——!”

清脆的爆裂声瞬间炸开!

木锤结结实实砸在陶罐饱满的腹部。整个陶罐如同中弹的巨兽,瞬间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

陶片纷飞四溅!然而迸溅出来的,不是想象中的沙土,而是无数金黄饱满、细密油亮的——粟米!

如同金色的瀑布,汹涌澎湃地从破碎的罐体中喷射出来,瀑布般倾泻在冰冷的土地之上,发出“唰啦啦”的细密声响,瞬间铺满了展台前一大片空间!

吕雉的声音如同九幽寒风吹过米堆:

“每一粒粟米……都代表我们‘战神’韩大将军在巨鹿、在彭城、在荥阳血战后,被人无声无息……稀释掉的一点点兵权。”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的目光都瞬间聚焦在一个地方——韩信!

他周身原本收敛的杀气如同被这道米流点燃的冲天烈焰,“轰”然一下爆开!

猩红的血丝瞬间缠上了他狂怒的眼球!

那柄伴随他征战天下、杀人如麻的佩剑,“呛啷”一声龙吟出鞘!剑光乍闪,带着斩断乾坤的暴怒,朝着展台上那堆金光闪烁、象征着被窃取权柄的粟米堆,当头劈下!

剑风撕裂空气!

“轰——哗啦啦!”

整堆粟米连同破碎的陶片被狂暴的剑气轰然掀起,如同黄金暴雨般炸开四射!

就在这金色暴风的中心,在展台厚实的橡木板深处,几片明显被仓促掩盖在底座夹缝中的竹简残片,被这开天辟地的一剑之力,生生劈砍得翻飞出来!

——那几片竹简上,字迹清晰,是实实在在的粮饷出入记录!

与萧何所谓的“艺术”风马牛不相及!

真正的账本残页!

金色的粟米雨还在飘洒,那几片泛黄残破、记载着冰冷真实数字的竹简残片翻滚着跌落尘埃,如同赤裸的疤痕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范增阴鸷的眼中闪过一道猎鹰锁定猎物的锐利光芒。周昌顾不上嘴里碎布带来的腥臊气息,几乎要扑过去!

就在这决定性的、足以引爆一切的时刻——

“精彩绝伦!”萧何的声音如同鬼魅穿行在粟米雨幕中。他甚至比范增冲出的脚步更快!

只见他猛地抄起旁边一只半满的朱砂颜料桶,手臂爆发出不属于一个文官的巨力,将整桶赤红如血的粘稠液体,朝着散落在地的粟米和那几片致命的残页,决绝无比地倾泼下去!

“滋啦——!”

浓烈的赤红颜料如同滚烫的血液,瞬间吞噬了金黄的米粒,淹没了翻卷露出的真账竹简。

滚烫的朱红液体贪婪地覆盖了一切本相。

粟米被染得如血豆,账页则直接被黏稠的猩红彻底封住字迹,再也分辨不出原本面貌。

萧何如同登台谢幕的大师,对着一地狼藉的血红“画卷”展开双臂,声音亢奋:

“吕夫人点石成金!韩大将军神来一剑!看哪!这崭新的肌理!这迸裂的呐喊!这不可复制的……情绪瞬间!此作何名?”

他染着血般红泥的双手叉腰,仰天宣告:

“此乃‘股东之怒’!!此乃无价之宝!不可复制!!”

“放屁!”

一个裹在楚军甲胄中的身影再也按捺不住狂怒和憋屈,嘶声咆哮。

那声音非范增,也非周昌。是随队护卫的项羽使者!

他脸色涨红如猪肝,从范增身后猛地一步踏出,“哗”地抽出一支浇透了火油的松木火把,从旁边卫士的火镰上猛地引燃!“呼啦”一声,烈焰升腾!

“妖言惑众!弄虚作假!”

使者双目赤红,唾沫星子混着火光狂喷,

“你们这帮汉狗!这些见不得光的花账烂账……早该付之一炬!烧!都给我烧干净!”

燃烧的火把带着滚烫的毁灭气息,直直杵向离他最近、也是方才被萧何泼了满身朱砂彩绘、此刻墨迹淋漓堆在一边的竹简堆!火星子眼看就要溅落其上!

“住手!”

就在这火光即将燎原的千钧一发之际,萧何爆发出一声远超洪钟的大喝!

他一个箭步跨到中央展台,手猛地抓住盖在展台中央、用作遮掩的那幅巨大猩红绒布一角!

手臂猛地发力!

那片红布如同夕阳倾覆的瀑布,“哗啦”一声被他整个扯开、掀向一旁!

红布飘落尘埃,露出了展台之上那只被死死封盖住的、古拙沉重的青铜方鼎!

“霸王之火,烧不得!”

萧何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

“此乃汉王亲赐,供奉过太庙的礼器!里面……是萧某用项羽亲赠之‘霸王秘藏洗发原液’亲笔所书、浸透竹简的防火密咒!楚王威灵所在,岂容凡火亵渎?想烧?除非霸王自己说能烧!”

使者举着火把的手臂猛地顿住!

这“霸王洗发秘藏原液”……如同一个无形的咒,狠狠砸在他心上。

他脸上的肌肉疯狂抽搐,眼神又惊又疑。

“是真是假?!”

范增的声音如同寒铁摩擦,直刺使者灵魂深处,

“烧!试!验!”每一个字,都如同投石,砸向死水。

使者脸上的犹豫之色只停滞了一息,便被狂怒和屈辱撕裂。

他猛地吸一口气,眼中只剩下不顾一切的癫狂,将那燃烧得噼啪作响的火把,不再对准旁的竹简,而是用尽全力,狠狠捅向距离他最近、刚从顶上飘落下来的一片薄薄竹简——那竹片上面鬼画符似的涂抹着大片蓝绿色颜料。

火苗如同贪婪的舌头,瞬间舔舐上了涂抹着油料的竹片!

奇迹…不,并非奇迹!

预料中的燃烧并未发生!

那竹片在赤红火舌触碰到其表面的刹那,竟然猛地爆闪出一团刺眼至极的惨绿磷光!

如同一只自地府钻出的鬼爪,狠狠灼伤了所有凝视者的眼球!

“嗷——!”

楚军使者首当其冲,被这骤起的诡异绿光刺痛了眼睛,发出一声惨厉的号叫,下意识地用举火把的手臂挡在眼前。

剧烈的动作带得火把火星四溅,更有几星热烫的火点子溅落到他身旁另一个楚军账房的袖口上。

“啊!我的袖!火烧着了!烧着了!”那账房跳脚怪叫,手忙脚乱地拍打。

厅内刹那间混乱一片!

惊呼、叫骂、躲避、拍打声震耳欲聋。樊哙蒲扇般的大手狠狠拍在自己大腿上,爆发出震天狂笑:

“哈哈哈哈哈!楚贼引火烧身咯!”

狂笑如同引线,瞬间点燃了整个展厅,沛县军民爆发出的哄笑如同巨浪,彻底淹没了楚军的惊怒与骂声。

在那一片得意忘形、惊天动地的哄笑洪流中央,没有人注意到。

一直冷静旁观的吕雉,那双深不见底的美眸,如同淬过毒液的冰针,正一瞬不瞬地钉死在青铜方鼎封盖的缝隙上。

夜色深沉如墨,喧嚣的狗肉铺展厅终于归于一种疲惫而狂热的宁静。

临时拼凑的长桌案上,啃剩的肉骨堆积如山,空酒坛东倒西歪。

狗肉浓汤的香气早已被汗水、酒气和蒸腾的热浪搅得混沌不堪。

刘邦斜倚在高背的虎皮椅里,满面油光,眼神迷蒙,显然醉意正酣。

他的赤足毫无顾忌地踩在桌脚一只鼓囊囊的钱袋上——不知又是哪位倒霉的“赞助商”倒了血霉。

张良轻揉着额角,虽保持着仪态,但眼中也流露出难掩的倦色。

韩信靠着柱子,抱剑而立,脸色在昏暗的灯下明灭不定,视线却下意识地扫过地上那片依旧糊满猩红泥浆、掩盖着“股东之怒”残片的区域。

“……今儿……今儿萧相国,立……立了大功劳!”

刘邦突然歪斜着身子抬手指向萧何,舌头有点大,

“赏!重赏!”

他打了个响亮的酒嗝,“压轴的宝贝呢?朕……朕要看压轴的宝贝!让楚地的……那几位开开眼!”

众人的目光投向一直守着中央展台那尊巨鼎的萧何。

他脸上五彩斑斓的油彩被汗水晕开几道,更显诡异疲惫,但一双眼睛却在灯火下灼灼发亮,如同燃尽的灰烬里最后两点不肯熄灭的残火。

“喏!”萧何双手合十,“啪”地击掌!

如同接到了催命的符咒。

展厅侧面厚厚的土墙布帘被猛地掀开!

一股灼人的白汽裹挟着加倍浓烈的狗肉浓香汹涌而入!

十个精赤着上身、筋肉虬结、汗流浃背如刚从蒸笼里爬出的彪悍军士,齐声吆喝着抬进一口硕大得近乎夸张的青铜方鼎!鼎体下方火盆烧得通红,鼎口白汽奔突缭绕。

鼎中,深褐色的浓汤剧烈翻滚着,发出“咕嘟嘟”的沉响。汤面上,厚厚一层赤红的油花滚动不休,不时有大块炖得软烂脱骨的狗肉沉沉浮浮。而在那滚沸的油花与翻滚的肉块之间,赫然横七竖八地漂浮、沉浮着数十片狭长、厚实的竹简!

在灼热的汤水中,竹片被煮得色泽深沉如墨玉,那些原本清晰刻画的文字痕迹,在剧烈的沸腾中不断浸染、变幻!

鼎被艰难地挪至大厅中央,稳在燃烧的火盆上。

滚沸的汤汁更加放肆地翻腾冲击着上面的竹片。热气如白龙扑向顶棚,整个展厅瞬间湿热难当。

“瞧好了各位!”

萧何的声音穿透了热浪,带着一种奇特的嘶哑亢奋,手中长柄汤勺探入鼎中猛力一搅!

一片边缘被煮得发毛的厚竹简被翻卷的汤水顶了上来,恰好浮到鼎边,

“此乃对赌之契!天命之证!那‘霸王’亲自指印、我汉王捺下血契之物!”

范增那双锐利如同鹰隼的浑浊老眼死死钉在汤中起伏的厚简上。

他顾不得熏人的热浪,猛地向前踏出一步,身子探近鼎口,鹰钩鼻子几乎要凑到那片翻滚的竹片上。

老账房精明的目光顺着萧何汤勺所指之处看去。

那在沸汤中载沉载浮的墨色竹片上,几行刻痕较深的字迹因吸饱了汤水而显得格外乌黑清晰:

——“兹为项王义军代筹粟米十万石……偿期至十月丙戌……逾此期……则汉属三川郡、颍川郡……连同敖仓关守军兵符信印……悉数归于楚国……”

“……逾此期……则兵符归楚……”

范增干瘪的嘴唇蠕动,几乎无声地复述着条款,忽然他眼皮一跳,

“不对!这‘敖仓兵符’的‘符’字……下半部……刻痕在变淡!在消失?!”

“范老先生好眼力!”

萧何的大笑震得铜鼎嗡嗡作响。他手中汤勺高高舀起一勺翻滚着的、带着厚厚油花和肉末的滚烫狗肉汤,

“此墨,非凡墨!乃萧某以‘霸王’项上人头担保、秘制的‘阴阳随温墨’!”

话音未落,他手臂如铁杵挥动,那滚烫得冒着青烟的油汤在空中划过一道残酷的弧线,“哗啦”一声,狠狠地、毫不容情地倾浇在旁边角落石台上——那份被周昌吐过、又被兵士仔细整理晾干收好、墨迹最是浓黑清晰的“真·对赌契约”的正本竹简之上!

“滋——!”

滚烫的油汤撞击竹片,发出惊心动魄的灼烧声!

一股焦糊的白气猛地升腾而起。

众人的目光惊恐地追随着那竹片。

只见那滚烫的油汤如同贪婪的溶解剂,竟真的在浇上去的瞬间将那原本极其清晰、墨色深透、连刀刻般的笔锋都历历在目的契约字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浸染开来、吞噬溶解!

浓得如同松漆的黑墨像遇到烈火的冰霜,在油光下急速模糊、变淡、消融!

仅仅几个呼吸间,那片承载着惊天赌注、决定着数十万人生死的竹片……

上面的墨字已然消失殆尽!被油汤彻底漂洗得一片模糊浑浊,字迹荡然无存!

竹片真成了……泡过肉汤的竹片。

“现在——”萧何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指着那块被滚油泼透的模糊竹片,又指了指铜鼎里剧烈翻滚、字迹同样在沸煮中不断游移变幻的汤中竹片,

“真也?假也?重要么?”他咧嘴,露出被烟熏过的白牙,“不过是一锅消弭了‘争端’的……清炖素汤罢了!”

死寂!

震彻骨髓的死寂!

范增的脸像是戴上了一层青铜面具,只有额角太阳穴上的青筋在不受控制地突突乱跳。

他身后的楚军账房们,面无人色。

“咯……咯……咯……好喝……好汤……”

一阵含混不清的、夹杂着呕吐与狂笑的呓语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寂。

烂醉如泥的周昌不知何时像一条蠕虫般滚到了那只闪烁着冰冷寒光的“刀币债务漩涡”脚下。

他双臂死死抱住那个用锋锐刀币堆叠出尖刺的冰冷金属基座,油腻的侧脸紧贴着上面冰冷的“项羽画像”,口水混合着未消化的狗肉糊糊,沿着冰冷的刀币滴滴答答往下淌。

他迷蒙肿胀的小眼睛盯着漩涡中心那张被挤压到变形的项羽侧脸,猛地爆发出断断续续、如同厉鬼夜啼般的怪笑:

“哈……哈哈哈!神……神了!这艺术……这味道……绝!呕——!”

一大滩污秽不堪、混杂着酒精、狗肉碎糜和胃液酸臭的呕吐物,如同决堤的污水,猛地从他的口中喷涌而出!

正好浇淋在“刀币漩涡”底部的基座空隙中。

那片白天被他失口吐出的、模糊沾着朱砂和米糊的“真账残片”——那唯一能证明今日这场闹剧核心的物证——随着这股污浊不堪的汤水,悄无声息地被冲刷得滑落下去,一路翻滚,“噗”的一声,掉进了“漩涡”底座下一条被油烟侵蚀出来的暗沉沉排污沟中。

浑浊的、漂浮着油脂和污物的沟水,无声地裹挟着那张最后的纸片残骸,向漆黑无光的深处流去。

韩信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那条狭窄的、散发着酸腐恶臭的暗沟边。

他蹲下身,剑柄支着下巴,鹰隼般的目光穿透昏浊的污水,仿佛死死锁定了那片正在消逝的残纸。

他的嘴角慢慢向上咧开,在展厅里那迷离而狂热的灯火背光阴影里,勾勒出一个冰冷而复杂的笑意。

暗沟里漂浮的油光,在他眼中明明灭灭。

“……原来……”

他对着那片没入黑暗的残纸低语,像是在嘲弄水沟,又像是在对谁说,

“假账……也可以这么香?也能……当口粮?”

那最后一丝讽刺的弧度,彻底隐没在棚外无边的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