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半片残玉的鱼尾倒映着殿内火光,灼得项羽眼前一片眩晕。
他如遭重击,胸口剧烈起伏,喉结上下滚动。
几乎是本能地,他那只没有握剑的手猛地捂向胸前!
那里,冰冷坚硬的触感正贴着他剧烈的心跳——是那半枚他从不离身的双鱼玉佩!
“咔——嗒……”
一声微不可闻又无比清晰的碎裂声,竟在这震耳欲聋的风雨厮杀声中,诡异无比地响起——就在项羽自己手心里!
他掌心用力过度,竟生生将自己胸前佩戴多年的那半枚玉珏,捏出了一道裂痕!
就在这万军失神的电光石火之间,韩母低喝一声:
“涂!”干枯却异常稳定的双手蘸满浆液,在竹简最后几处模糊之处迅疾抹过!
几乎同时,沙漏中的金色流沙,漏下了最后一粒!
“啪!”
一个极其轻微的爆裂声响起,仿佛烧断灯芯。
竹简边缘猛地窜起一条妖异的火舌,贪婪地舔舐着干燥的竹片!
韩母瞳孔一缩,动作快到拉出残影!
没有任何犹豫,她以惊人的蛮劲猛地将织机上一根紧绷的丝弦生生抽断!
“缠住它!”
她将那坚韧无比的琴弦甩给韩信。
韩信接弦如接雷霆!
手腕急旋,那根蚕丝拧绞而成的琴弦如同灵蛇,瞬间缠绕上刚起火的竹简边缘,层层捆缚!
“滋滋滋……”
火焰遇到湿冷的弦丝,骤然爆开一簇跳跃的星火和焦烟,竟被强行压制下去!
但火舌只是不甘心地退缩,在弦丝下寻找着新的突破口。
“垂死挣扎!”
范增在殿外嘶声力竭,声音透着一股毒汁入喉的森寒,
“火磷已渗竹髓!尔等愚行,不过是延命片刻!”
就在火焰即将彻底吞噬丝弦那一瞬,韩信眼中冷光暴射!
紧攥在手心、还带着体温的那半片残玉,被他如同闪电般狠狠按向竹简一处即将被火焰燎透的焦痕处!
“滋——啦!!”
一声如同滚烫烙铁浸入寒冰的炸响!
令人牙酸的寒气骤然迸发!
奇诡的景象出现了——那凶猛的火舌舔上半片温润残玉的瞬间,如同恶兽撞上万年玄冰,赤红的火焰竟猛地蜷缩、凝固!
一片片细密的白色霜纹沿着焦黑蔓延开去!
整卷被包裹缠绕的竹简爆发出一大团浓密呛人的白雾!仿佛冰块在沸油中炸开!
“项王!你且睁眼看看!”
刘邦的吼声如同雷劈,趁着众人被这神奇一幕震慑的瞬间响起。
他一把从韩信手中夺过那在寒雾中依旧完整的竹简,高高擎起,直指向战车上心神巨震的项羽。
“这是何物!”刘邦厉声咆哮。
所有人的目光聚焦过去。
白雾正在消散,寒气犹存。
就在刚刚那火星蹿起、又被冰玉奇异地压制下去的地方,一片新的焦痕之中,赫然浮现出几个不同于原契约、但也绝非火焚痕迹的暗红色篆字!
项羽竭力凝神望去,冰冷的雨水打进他眼中,也冲刷不掉那几个刺痛他心脏的字:
若毁约,项氏子孙永失味觉。
“这…不可能!”
范增惊恐得几乎破了音的嘶叫撕破雨幕,
“荒唐!天大的荒唐!此条原文分明是‘没收项氏江东封地及丹阳精铜矿’!何人篡改!何人?!”
所有人的目光,包括项羽那充满惊疑和暴怒的血红眼睛,猛地转向那老妇人。
韩母轻抚着殿角那架老旧的织机磨得光滑的机枋,如同抚过漫长岁月。
她抬起头,眼神锐利:
“是老身,用韩家独门隐墨添的笔墨——‘永失味觉’。”
她的声音不高,却压下了满殿风雨,
“此法配自凤凰不栖之山木心,需以心脉之血调和书写,经火炙烤方能显形。”
她停顿一下,浑浊却穿透人心的目光直刺项羽眼底,
“此事,项梁最为清楚。当年他求我夫君为其开炉,锻造一把绝世好剑,苦熬数月不成……为表诚意,他便是以此毒誓为代价,求我夫君指点炉火奥秘!”
她慢慢从怀中,摸出一卷残破焦黄、边缘磨损得几乎碎裂的旧布,
“婚书上载得清清楚楚!项家后辈立此誓,‘项氏血脉之愿’,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皆系于此!”
项羽高大的身躯剧烈一晃。
他终于听懂了那言外之意——毁约,毒誓应验!
他项氏所有后人,将食不知味!与行尸走肉何异?
而他今日所为……
“不……不……”
项羽语不成调,只觉得那卷婚书像是一座燃烧的血碑向他撞来!
他下意识又去摸胸前那块玉佩——那块被他在心神激荡下捏出裂痕的双鱼玉!
“啪嗒!”
一声脆响。
那块凝系着他项氏血脉与誓言传承的贴身玉佩,竟在众目睽睽之下,随着他手臂的剧烈动作,滚落战车车板,碎裂在泥泞的雨水里!
“项王!”
范增的惊叫变了调。
玉佩碎裂,如同某种不详的征兆砸在所有楚军心头。
项羽死死盯着地上泥水中碎裂的玉块,仿佛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也随之崩裂了。
他嘴唇翕动,面无人色。那“永失味觉”的诅咒,那破碎的家族信物,如同无形的巨锤砸碎了他钢铁般的意志。
他猛地抬起头,怨毒无比地最后剜了殿内那卷被刘邦死死举着的竹简一眼,仿佛要将它刻进灵魂深处。
他调转马头,动作僵硬得如同生锈的偶人。
“退……”
一个沙哑破碎的音节,艰难地从项羽紧咬的齿缝中挤出,
“退兵!”
青铜战车在雨水中沉重转向。
楚军如潮水般退去,铁甲碰撞声、沉闷的踏水声、伤者的呻吟声混着雨声,织成一片荒败仓惶的尾音。
沉重的宫门被缓缓推回原位,隔绝了门外的一切风雨和敌人。
殿内,死里逃生的众人长吁一声,浑身力气像是瞬间被抽干。
萧何两腿一软,“噗通”一声瘫坐在地上,脸上水珠混着不知是汗是雨淋漓而下。
“陛…陛下…”
萧何喘着粗气,惊魂未定地望向刘邦手中那卷引退敌军的竹简,声音发颤,
“那…那毒誓……难道…项梁他真用整个项家……”
“假的。”
一个极其平淡的声音响起。
韩母疲惫却格外清晰地接过话,她从怀里抽出那卷刚刚震慑敌胆的婚书,枯瘦的手指捏住两角,轻轻一撕。
“刺啦——”
婚书竟然被从中分开了!
里面根本不是布帛,而是一张薄薄的、脆弱的、明显是孩童涂鸦的烂纸片。
韩母将那涂鸦纸片亮给众人。
上面歪歪扭扭画着几个人形,稚嫩不成章法的线条旁,写着一行同样笨拙的小字:
信儿若哭闹得凶,便去东街赵糖店,给他买糖三颗。梁字。
一股无声的暖流夹杂着啼笑皆非的荒诞感,瞬间涌上在场每个人的心头。
刚才那刀光剑影、生死一线中爆发的宏大誓约,原来根上只是一缕来自遥远过去的、微不足道的香甜牵挂。
“哈哈哈哈哈!”
刘邦第一个笑出声,这笑声起初充满自嘲,继而变得开怀,
“好!好个‘永失味觉’!韩家婶子,妙!妙至毫巅啊!哈哈哈哈!”
笑声在空阔的大殿里回荡。
殿外,肆虐了半日的暴雨终于显出倦意,几缕金亮的阳光顽强地穿透云层裂缝洒落下来。
戚夫人沉默地弯下腰,一片一片,拾起地上那属于她的半块残玉碎片。
她小心翼翼地将其拢在掌心,指尖轻轻抚过冰冷残破的边缘。
“给你。”
一只裹着丝绢的手递了过来,却是一卷崭新的素简。
刘邦不知何时到了她身边,将这卷带着新鲜竹香的素简放进她手中。
简上已用湿润的墨痕浅浅刻了几枝桃花,墨香中竟然还透着一丝淡淡的狗油味道。
他的声音放得很低:
“那只盛露水的琉璃瓶碎了吧?拿这个去盛花露……挺好。”
另一侧,韩信走向殿中燃烧的火盆,将那捆卷着丝弦、裹着半片残玉、被寒火烧灼又被冰玉冻结、布满玄奇焦痕的最终之简取下。他手指拂过冰与火交战过的痕迹,最后落在父亲托付给母亲的玉珏之上,嘴角扬起。
他解下衣带,将这意义非凡、历经劫波的“废简”细细捆扎。
“去!”
他低喝一声,将那卷焦黑的竹简奋力抛向殿外雨住风停的晴空之下!
一只巨大的、用来传递军情的风筝早已候在殿檐下守候多时,鹰骨为架,绢面如云。
焦简稳稳地固定在风筝骨架上。
风筝乘着刚刚放晴的风,迅疾地扶摇直上!
鹰形巨大的影子从泥泞的班师路上掠过。
项羽疲惫地抬起头,只看到那风筝在高天上骤然一抖——那黑如焦炭的“累赘”不知被什么机关解开了束缚。
一股细细的黑灰簌簌扬下,如同葬仪的纸钱,悄无声息地飘落在他身前新被踩烂的泥泞里。
焦灰带着浓烈的烟火气息,项羽低下头,正与那灰烬一同落下的,还有韩信用力捏碎的一小把粗盐。
刺目的白色颗粒洒在灰烬之上,犹如覆盖尸体的霜雪,被车轮卷起的泥浆污浊吞噬。
殿檐下,韩信目送风筝化作天边的一个黑点,收回目光时,嘴唇轻动,对着早已不在人世的父亲无声许诺:
“爹,当年项梁半块玉珏作聘礼,说好护我韩家周全。今日,儿子替您赚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