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平静得可怕的四个字,分明是暴风雨降临前令人窒息的死寂!
是屠刀高举前的最后宁静!
元载屏住呼吸,全身的感官都绷紧到了极限,如同刑场上等待铡刀落下的囚徒,每一个毛孔都在尖叫着预警,静待那必然到来的、石破天惊的下文。
裴徽的身体微微前倾,阴影随之移动,将他大半张脸重新隐入黑暗,只有那双眼睛在昏暗中闪烁着幽冷、如同鬼火般的光芒,如同盯紧了猎物的毒蛇。
他低沉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血液冻结的循循善诱,在空旷死寂的大殿中清晰地回荡,每一个字都敲在元载濒临崩溃的神经上:“明日,本王料定叛军必将惨败溃退,天下大定,指日可待。”
他的语气带着掌控一切的笃定,但随即转为更深的阴郁,“然……百废待兴,根基未稳啊。”
他顿了顿,每一次停顿都像重锤狠狠敲在元载的心上,“本王忧心,总有那么些贼心不死之徒,不甘心就此失败。他们会借着一些……‘名正言顺’的幌子,行那祸乱朝纲、死灰复燃的勾当。譬如……”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耳语般的残酷诱导,每一个音节都浸满了血腥味,“那些深居王府,看似无害,实则血脉相连、身份尊贵,极易被有心人利用、拥立起来与本王作对的……‘贵人’们。”
他刻意加重了“贵人”二字,如同冰冷的刀锋划过瓷器。
“他们活着,一日活着,便是祸源之根,动乱之始!是悬在本王头顶,悬在这初定江山头顶的……利剑!”
没有直接点明“皇子皇孙”,没有说出“清除”或“杀”字,但裴徽话语中那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灭绝之意,那清晰无比的指向性,以及“贵人”、“祸源”、“利剑”这样充满血腥暗示和最终判决意味的措辞,对于元载这样在权力漩涡中浸淫数十年、心思剔透如九窍琉璃、深谙宫廷黑话与政治隐喻的老狐狸来说,已然如同白纸黑字般昭然若揭!
这无异于一道来自九幽地狱的催命符!
清除所有滞留在长安的皇子皇孙?!
当今圣人仓皇西逃后遗留在帝都的所有龙脉?!
一个不留?!斩尽杀绝?!
这……这简直是……石破天惊!
骇人听闻!
比之废立皇帝,此举更为酷烈百倍!
千倍!这是要彻底斩断李唐皇室在长安的血脉根基!
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弥天大罪!
一旦泄露半分,便是万劫不复、永世不得翻身的滔天罪名!
必将激起天下哗然,士林激愤,史笔如刀,遗臭万年!
饶是元载自诩心狠手辣,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甚至不惜构陷同僚、屈膝谄媚,此刻也被这赤裸裸的、关乎帝国最核心血脉的灭绝命令震得魂飞魄散!
三魂七魄仿佛都要离体而出!
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变得惨白如金纸,嘴唇不受控制地剧烈翕动着,喉咙里却像是堵了一团浸透冰水的、带着血腥味的棉花,发不出半点声音。
巨大的恐惧如同万丈冰海掀起的滔天巨浪,瞬间将他彻底淹没,让他四肢冰冷僵硬,几乎要瘫软在地。
他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在太阳穴附近血管中疯狂奔流、冲击的声音,震得耳膜嗡嗡作响,眼前阵阵发黑。
然而,在这灭顶的、几乎将他理智摧毁的恐惧浪潮中,一股同样巨大、甚至更为灼热、更为诱人的欲望,如同地狱深渊喷涌出的毒火,猛地窜了上来!
两条毒蛇——恐惧的冰蛇与诱惑的火蛇——瞬间死死缠住了他的心脏,疯狂地撕咬、角力!
让他恐惧的是:此事若有一丝一毫败露,他元载必定是首当其冲的替罪羔羊!
千刀万剐、挫骨扬灰都将是奢望!
九族尽灭!
他的名字将永远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受万世唾骂!
永世不得翻身!
这风险,太大太大!
而诱惑他的是:裴徽将如此绝密、如此凶险、又如此关乎新朝国本根基的“脏活”交给他!
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他元载,真正踏入了殿下最核心、最隐秘、最不容外人窥探的权力圈层!
这是无与伦比的信任,是未来登天一步的坚实基石!
是成为新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真正心腹重臣、未来宰辅的唯一门票!
是通往权力巅峰那条狭窄、血腥、却光芒万丈的独木桥!
这份诱惑,足以让人疯狂!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扭曲。
殿内死寂得可怕,唯有那长明宫灯的灯芯燃烧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如同地狱恶鬼咀嚼骨头的声响,又似催命的鼓点,敲在元载紧绷的神经上。
他额角豆大的冷汗不断滚落,砸在脚下冰冷的金砖上,瞬间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如同泪痕般的水渍。
他后背的紫色官袍,早已被涔涔冷汗浸透,冰凉粘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难以忍受的寒意和恶心。
他脑中无数念头如电光火石般飞转:利弊、风险、退路、前程、家族的兴衰、个人的生死荣辱……裴徽那双在幽暗中闪烁着绝对冷酷、不容置疑光芒的眼睛,如同无形的万钧重锤,死死压迫着他的神经,逼着他在这万丈深渊的边缘做出最终的、无法回头的决断。
他猛地想起不久前在偏殿与丁娘的苟且被裴徽撞破,那份深入骨髓的耻辱和濒死的恐惧尚未完全消散,对方饶他一命让他“戴罪立功”的话语犹在耳边回响,冰冷而充满威胁……此刻若是敢装傻充愣、推诿搪塞,恐怕立时就是死期!甚至死得更快、更惨!
终于!
在令人窒息的、仿佛永恒般的沉默之后,元载猛地、用尽全身力气深吸了一口气!
这口气吸得如此之深,以至于胸腔都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嘶鸣,带着一种豁出一切、孤注一掷的决绝!
他不再犹豫!
不再权衡!
他猛地再次跪倒在地!
不是普通的跪拜,而是最卑微、最彻底的“五体投地”!
他将整个身体紧紧贴伏在冰冷刺骨的金砖地面上,额头死死抵住地面,仿佛要将自己钉入这象征着皇权的地板之中。
他的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恐惧和孤注一掷的疯狂而剧烈颤抖着,却异常清晰、异常坚定地在死寂的大殿中响起,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从灵魂深处挤出来,带着浓烈的血腥味和赌徒般的狂热:“殿下圣虑深远!洞烛幽微!社稷初定,宵小未靖,蛇鼠窥伺,确需雷霆手段以绝后患!此等……‘隐患’……”
他艰难地吐出这两个字,如同吞咽烧红的炭块,“一日不除,殿下圣心便一日难安,初定之江山便一日不稳!此乃……釜底抽薪,永固万世基业之良策!臣……元载!不才,蒙殿下不弃,愿为殿下分忧!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如同受伤孤狼般狠戾而决绝的光芒,直视着阴影中的裴徽(尽管他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自我献祭般的悲壮与疯狂:
“此等污浊腌臜、有干天和、必遭天谴之事,自有臣这等鹰犬效命!殿下只需稳坐高堂,统御万方,静候佳音!臣……”他几乎是吼了出来,带着破釜沉舟的气势,“定当办得干干净净!天衣无缝!不留一丝痕迹!绝不让殿下有丝毫后顾之忧!此心此志,天地可鉴!”
他不仅极其精准地领会了那血腥残酷的意图,更是主动请缨,悍然将所有的罪责、所有的血腥、所有可能的滔天骂名和万世唾弃,都毫不犹豫地、主动地揽到了自己身上!
他把自己彻彻底底地定位成了殿下最锋利、最见不得光、也最“好用”的那把屠刀!
他亲手斩断了自己所有的退路和良知,只为换取那通往权力巅峰、光耀门楣的一线疯狂生机!
阴影中的裴徽,嘴角极其细微地、难以察觉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那绝不是一个笑容,而是一种冰冷的、达成目的的、近乎残忍的满意。
如同铸剑师看着自己亲手锻造的绝世凶器终于开锋饮血。
他深邃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枷锁,牢牢锁定在跪伏在地、身体因恐惧和激动而微微颤抖却又充满了孤注一掷勇气的元载身上。
他没有说话,只是极其轻微、却无比清晰地、带着最终裁决和冷酷期许意味地,点了点头。
这无声的点头,便是最终的许可,是通往地狱的通行证,也是元载眼中唯一能通向权力巅峰的阶梯。
“去吧。”裴徽的声音恢复了那种听不出任何情绪的平淡,仿佛刚才谈论的只是处理几件无关紧要的杂物,“谨慎行事。步步为营。本王……等你的消息。”
“消息”二字,被他咬得格外清晰、格外沉重,重若泰山,更重若无数条即将消逝的、尊贵的生命。
“臣……领旨!谢殿下信任!臣告退!”元载再次重重叩首,额头撞击金砖发出“咚”的一声闷响,那寒意仿佛瞬间透过头骨,直刺灵魂最深处。
他起身时,脚步虚浮得如同踩在云端,又像是踏在烧红的烙铁上,每一步都传来钻心的疼痛与刺骨的寒意。
他不敢再看御榻上那个如同深渊魔神般的身影,低着头,踉跄着,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向那扇隔绝了生与死、良知与权欲的殿门退去。
推开那扇由阴沉木打造、重逾千斤的殿门,门外骤然涌入的午后阳光强烈得如同实质的利剑,刺得元载眼前一片白茫茫的金星乱舞,生理性的泪水不受控制地瞬间涌了上来。
他下意识地抬手遮挡,发出一声压抑的抽气声。
门口,李太白抱着他那柄从不离身的古朴长剑,斜倚在朱红的廊柱上,眼神锐利如电,仿佛能穿透人心;
而李季兰则静静地站在稍远处,一身素雅道袍,清冷的目光如同寒潭秋水,带着探究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落在他苍白如鬼、冷汗涔涔、狼狈不堪的脸上。
元载强行压下心中翻江倒海般的惊涛骇浪和几乎要呕吐出来的恐惧感,努力挺直了那因虚脱而微微佝偻的腰背,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僵硬扭曲到极致的笑容,对着二人方向极其勉强地微微颔首,便如同躲避瘟疫、躲避审判般,脚步匆匆、近乎连滚爬带地沿着那漫长而空旷的宫道,向宫门方向仓皇逃去。
走在通往宫门的漫长甬道上,午后的阳光慷慨地洒在身上,元载却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暖意,只觉得浑身冰冷刺骨,如同赤身裸体行走在数九寒天的西伯利亚冰原之上,刺骨的寒风穿透骨髓。
明明是初冬微凉的时节,他却如坠万丈冰窟,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轻颤,上下磕碰着。
“成了!真正成了!”一个声音在他心底疯狂呐喊,带着一种扭曲到极致的狂喜和病态的亢奋,“殿下将此等绝密、关乎国本、定鼎乾坤的密事托付于我!从此以后,我元载便是殿下身边第一心腹!独一无二!”
“什么严武的赫赫军功,什么郭千里的匹夫之勇,什么王维的清谈高论,在殿下心中,皆不足道!”
“未来宰辅之位,舍我其谁?!位极人臣,权倾朝野,封妻荫子,光耀门楣,指日可待!”
权力的甘美幻象如同最诱人的毒酒,暂时麻痹了他灵魂深处的恐惧,让他几乎要放声大笑。
然而,另一个声音却如同跗骨之蛆、九幽寒风,带着阴冷彻骨的恐惧和绝望的清醒,瞬间缠绕上来,将那份虚幻的狂喜狠狠撕碎、冻结:“灭杀皇子皇孙……此乃诛灭九族、天理不容之滔天大罪!人神共愤!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纸终究包不住火!”
“今日我为殿下做下此等绝户之事,双手沾满龙子凤孙的鲜血,知晓这新朝最黑暗、最不容于世的、足以颠覆一切的秘密……他日……”
“待殿下龙椅坐稳,江山稳固,为了彻底掩盖这段血腥,为了平息可能的天怒人怨,为了向天下彰显新君之‘仁德’与‘无辜’……”
“我这个知晓一切、背负所有罪孽的首恶,这把用旧了、沾满污血的刀……会不会……会不会就是第一个被推出来平息众怒、祭旗谢罪的祭品?!”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如今飞鸟未尽,我这良弓……会不会就要先折?!古训……诚不我欺啊!诚不我欺!”
患得患失,巨大的、燃烧的野心与冰冷的、吞噬一切的恐惧在他心中激烈地撕扯、搏杀,如同两头凶残的洪荒巨兽在他灵魂深处咆哮、翻滚。
他猛地停下踉跄的脚步,如同被钉在原地,僵硬地回头望向那巍峨森严、在午后阳光下金碧辉煌却如同蛰伏着无尽黑暗的兴庆宫大殿。
那耀眼的金光,此刻在他眼中却像是地狱熔炉喷吐出的、焚化一切的毒焰,冰冷而灼热。
他知道,自己已经踏上了一条无法回头、布满荆棘与尸骸的绝路。
前方,要么是位极人臣,享尽世间极致的荣华富贵,权势熏天;
要么……便是粉身碎骨,身败名裂,遗臭万年,万劫不复!
而这条路的终点究竟指向何方,此刻,连他自己也无法看清。
他只能在这刺骨的、深入骨髓的寒意中,如同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行尸走肉般,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挪去,每一步都仿佛踏在万丈深渊边缘摇摇欲坠的朽木之上,随时可能坠入无底黑暗。
他下意识地紧了紧身上那件象征着三品高官身份的华贵紫色官袍,却只觉得那锦绣之下,早已被冷汗浸透,冰冷、粘腻地贴在背上,带来一阵阵难以忍受的寒意和令人作呕的湿滑感。
阳光照在他惨白如纸、毫无血色的脸上,却丝毫照不进他那双充满了疯狂、挣扎与绝望深渊的眼底。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