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声音,在这象征着叛军最高权力核心的营帐内回荡,显得格外刺耳和诡异。
门口守卫的亲兵们如同木雕泥塑般站立着,目不斜视,紧握着手中的长戟,指节发白。
他们不敢偷看帐内的不堪景象,却个个竖起了耳朵,仔细倾听着帐篷内传出的每一丝声响,脸上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混杂着羡慕、猥琐和一丝麻木的怪异笑容。一个年轻的亲兵喉结滚动了一下,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而在这期间,大帐四周的军营里,失败的低气压如同实质。
各个军帐附近,伤兵的哀嚎声此起彼伏,如同鬼哭,连绵不绝地传来。
“水……给我水……”
“我的腿!我的腿没了啊!娘——!”
“痛煞我也!杀了我吧……求求你们杀了我吧……”
“兄弟……兄弟你醒醒……”
军医和辅兵在帐篷间穿梭,脚步匆匆,脸上写满了疲惫和无奈。
空气中飘荡着草药味、血腥味和一种绝望的气息。
这连绵不断的、代表着痛苦与死亡的哀嚎,与中军大帐内传出的、代表着暴君扭曲欲望和俘虏屈辱的喘息呻吟声,在惨淡的月光下,在弥漫着失败与恐惧的叛军大营上空,形成了极其鲜明、极其讽刺的对比,交织成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地狱般的奇怪氛围。
失败的阴霾和那名为“霹雳火矢”的神秘武器带来的巨大恐惧,如同无形的、冰冷沉重的巨石,不仅沉甸甸地压在刚刚离开的叛军将领心头,更深深刻入了每一个普通叛军士兵的灵魂深处。
攻破长安、覆灭大唐的希望,似乎随着那五百声惊天动地的爆炸巨响,在硝烟、血肉与这诡异的营帐之声中,变得飘渺而遥远,如同水中泡影。
……
……
夜幕,如一张浸透了墨汁的巨毯,沉沉地覆盖在长安城头。
震耳欲聋的欢呼声,那绝境逢生、撕心裂肺的呐喊,如同退潮的海浪,终于渐渐平息在深沉的夜色里,留下的是无边无际的空寂与疲惫。
随之弥漫开来的,是血战之后深入骨髓的极度疲惫和难以忍受的伤痛呻吟,仿佛整座城墙都在发出无声的痛楚。
“火!点起火把!”一个嘶哑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和命令的惯性。
很快,橘黄色的火焰被一一点燃,噼啪作响,在略带寒意的夜风中摇曳不定。
那微弱的光晕跳跃着,将巍峨的城墙染上一层昏黄而朦胧的、不断扭曲的光影,仿佛无数不安的幽灵在石壁上舞蹈。
这层光晕之下,是触目惊心、宛若地狱的景象。
城砖早已被鲜血浸透,呈现出暗红发黑的粘稠色泽,踩上去甚至能感到一种令人作呕的滑腻。
残破的刀枪剑戟、碎裂的木盾铁甲、折断的旌旗,如同被巨兽啃噬过的骨骸,散落一地,杂乱地堆积在尸体之间。
敌我双方的尸体横七竖八地交错叠压在一起,有的肢体残缺不全,断臂残肢狰狞地指向虚空;
有的面目全非,凝固的表情定格在最后的恐惧或狰狞;
有的则紧紧抱在一起,至死都维持着搏杀的姿态,无声地诉说着白日那场惨烈到极致的搏杀。
浓稠的血浆在低洼处汇聚,形成一片片小小的、映着火光的暗红水洼。
空气仿佛凝固了,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幸存者的肺叶上。
浓得化不开的硝烟味,带着硫磺的刺鼻;
令人作呕的甜腥血腥味,浓烈得仿佛能凝结成块;
士兵们身上多日未洗的汗臭味、污垢味;以及火把燃烧油脂发出的焦糊味……这些气味混合成一种战争特有的、令人窒息作呕的死亡气息,弥漫在城头的每一个角落,钻进每一个毛孔。
士兵们沉默着,如同上了发条又即将耗尽动力的机械,开始麻木而沉重地清理战场。
他们小心翼翼地抬起阵亡袍泽的遗体,动作僵硬而迟缓,每一次弯腰、每一次挪动,都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带着难以言喻的悲怆。
抬起的仿佛不是冰冷的尸体,而是自己的一部分生命,一段再也回不去的时光。
当认出熟悉的面孔时,压抑的呜咽声会偶尔响起,随即又被人死死捂住。
“轻点……兄弟,慢点抬……王二狗他……他腰断了……”一个满脸血污的老兵低声对同伴说着,声音哽咽。
重伤员被放在由门板或长矛临时扎成的简陋担架上,抬下城墙时,每一次颠簸都引发压抑不住的痛苦闷哼或嘶哑的惨叫,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心,如同钝刀刮过幸存者的神经。
散落的武器被沉默地收集起来,堆放在角落,刀刃上的缺口和血迹无言地记录着白日的疯狂。
而对叛军的尸体,处理则显得粗暴而冰冷许多。
它们被像破麻袋一样拖拽着,在血污和碎石中摩擦,发出沉闷的声响,最终被堆叠在城墙一角,形成一座座令人毛骨悚然、散发着浓烈死亡气息的小丘,等待着天亮后的最终裁决——是投入烈焰焚烧,还是抛入那早已被血染红的护城河。
那些来自三大帮派的江湖武士们,此刻也收起了白日的狂热与彪悍。
在杨暄、李屿、王准等头目的低声吆喝和安抚下,他们默默地围坐在一起,互相包扎着深可见骨的伤口,用烈酒清洗创口时疼得龇牙咧嘴。
清点人数的声音压抑而沉重。
“黑虎堂的,还有喘气的没?报个数!”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壮汉哑着嗓子喊道。
“……堂主,咱们……咱们少了十七个兄弟。”回答的声音带着哭腔。
“妈的!”刀疤脸一拳砸在地上,指关节瞬间渗出血丝。
气氛压抑而沉郁,少了许多熟悉的身影,一种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苍凉感在人群中无声地蔓延开来。
曾经一起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吹牛打屁的兄弟,转瞬间就成了一具具冰冷的、残缺的尸体,战争的残酷赤裸裸地展现在这些习惯了单打独斗或小规模械斗的江湖汉子面前,沉重得让他们喘不过气。
“李兄,你那还有金疮药吗?我这兄弟……血止不住……”一个手臂缠着破布的汉子焦急地向旁边另一伙人求助。
文士们则依旧在昏暗跳动的火把光芒下忙碌着。
他们或蹲或跪在血污狼藉的地上,就着同伴高高举起的、随时可能被风吹熄的火把,仔细地核对着记录军功的竹简或布帛,用被硝烟熏黑的手指颤抖地清点着斩获的首级(主要是叛军低级军官和士兵的)。
那些首级面目狰狞,被石灰简单处理过,堆在一旁,散发着诡异的气味。
“甲字三队,斩首五级,队正确认无误?”
“无误!都是某等亲手割的!有一个还是个小头目!”
“好,记下:甲三队,五级!下一个……”
负责看守首级的士兵面色麻木,机械地配合着文士的核查。
军功,是士兵们用命换来的唯一慰藉,也是此刻支撑他们麻木神经的东西之一。
严武身披数创却依旧挺立如松,正强忍着失血带来的阵阵眩晕和全身肌肉撕裂般的酸痛。
他的铠甲多处凹陷破损,肩甲处一道深深的刀痕下,暗红色的血渍仍在缓慢渗出。
他用意志力支撑着自己,开始有条不紊地布置防务。
目光扫过城头,每一个疲惫的身影都牵动着他的心。他走到一处垛口旁。
郭千里正斜倚在冰冷的垛口上喘息,头盔不知丢到了何处,花白的头发被血汗黏在额角。
他胸前的甲胄裂开一道大口子,里面的皮肉翻卷,渗出的鲜血已经染红了半边身子。
更严重的是左臂,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只用撕下的战袍草草捆扎,暗红的血不断渗出,顺着手臂滴落在脚下的血泊中。
他的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干裂起皮,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伤口,带来钻心的疼痛和失血带来的强烈虚弱感。
严武走到他身边,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郭将军,你伤势不轻,臂上那一刀深可见骨,不可再强撑了。城头防务,暂由我接管。你速速下去,找医官好生处理伤口!这是军令!”
郭千里这次没有像往常一样梗着脖子拒绝。
他艰难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看了一眼严武,又低头看了看自己不断渗血的手臂,一股从未有过的无力感涌上心头。
他知道,此刻逞强非但无益,反而可能因为自己的昏厥或失误误了大事。
他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才发出低沉沙哑的声音:“如此……有劳严将军了。”
他抬手指了指城外叛军营地方向那片星星点点、如同鬼火般的篝火,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今日吃了这么大一个血亏,以安庆绪那疯狗的性子,晚上未必安生,定要小心戒备……咳咳……”
一阵咳嗽打断了他的话,牵扯得伤口剧痛,额头渗出更多冷汗。
“放心。”严武用力拍了拍郭千里的右肩(小心避开了他左臂的伤口),目光坚定如磐石,传递着强大的信心,“城在人在!有我在,定保此墙不失。你安心养伤,明日还需老将军坐镇!”
看着亲兵小心翼翼地搀扶着郭千里,一步一挪、艰难地走下城墙阶梯的背影,严武深吸了一口带着浓烈血腥和硝烟味的冰冷空气,挺直了因伤痛而微驼的脊背。
他目光如炬,扫视着疲惫不堪却仍在坚持的城头,一道道命令清晰、有力、不容置疑地传达下去,声音穿透了压抑的夜色:
“各部!清点人数!立刻!伍长报什长,什长报队正,一炷香之内,伤亡数字必须报到我这里!一个都不能少!”
“辎重营的人呢?!死哪去了?!速速补充箭矢!滚木礌石不够了!再去拆几座靠近城墙的废屋!把能用的砖石梁木全给我搬上来!”
“火油!轻燃油还有多少?!集中起来,优先配给到正门和拐角的关键垛口!小心存放,远离火源!谁弄洒了或者点着了,老子砍了他的头!”
“受伤的兄弟,只要是能动弹的,互相搀扶着,优先撤下去!城下医所全力救治!告诉医官,药材省着点用,但人必须给我尽力救!”
“杨门主!李帮主!王门主!”严武转向不远处围坐的三大帮派首领,抱了抱拳,语气带着对江湖豪杰的尊重,也带着战场统帅不容置疑的命令,“三位辛苦了!烦请约束好手下弟兄,协助我军守卫。请将弟兄们分成三队,轮流上城值守,轮流休息!务必养足精神!防备叛军狗急跳墙,趁夜偷袭!今夜,恐怕比白日更凶险!”
命令如同冰水注入滚油,又似强心剂打入疲惫的躯体。
城头上再次动了起来。
经历过白日那地狱般的考验和绝境中的惊天逆转,幸存者们身上少了几分战前的浮躁与忐忑,多了几分从尸山血海中淬炼出的坚韧和沉稳。
他们默默地执行着命令,动作虽然依旧疲惫,但效率却比之前更高,眼神中多了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绝。
严武布置完毕,目光扫过城头,最终落在一处相对干净、视野开阔的垛口旁。
那里,一个黑色的身影几乎与浓重的夜色融为一体。
丁娘正静静地站在那里,黑色的劲装勾勒出她挺拔而矫健的身姿,唯有腰间的精铁尺和袖中隐约露出的短弩弩机,在火把摇曳的光芒下偶尔反射出一点冷硬无情的光泽。
她双手抱胸,身姿挺拔如标枪,纹丝不动。
冷峻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穿透沉沉的夜幕,锐利地投向城外叛军大营那一片连绵起伏、如同鬼火般闪烁跳动的篝火群。
她的侧脸在火光映照下显得轮廓分明,鼻梁挺直,嘴唇紧抿,仿佛一座冰雪雕成的塑像,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严武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染血的战袍,大步走到她身边,郑重地抱拳,深深一礼,声音带着由衷的感激和一丝难以掩饰的忧虑:“丁将军,”他顿了顿,语气无比诚恳,“今日……多亏了您,多亏了不良人兄弟们舍生忘死,还有……那神威莫测的‘霹雳火矢’。若非您当机立断,力挽狂澜于既倒,此刻我等恐怕早已身首异处,长安……危矣!此恩此德,严武与满城军民,铭感五内!”
他想起白日叛军如潮水般涌上城头,己方防线岌岌可危,正是丁娘指挥不良人射出那惊天动地的火矢,才将敌人彻底炸懵击退,心中后怕与感激交织。
丁娘缓缓收回投向远方的锐利目光,转向严武,心想这人怎么又说这些话,之前明明说过一次了。
火光映照下,她那张素来冷若冰霜、仿佛万年不化的寒冰般的脸上,也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痕迹,眼睑下有着淡淡的阴影。
但她的眼神,却依旧深邃如寒潭,锐利不减分毫,仿佛能洞穿人心。
“严将军言重了。”她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平稳,带着一种金属般的质感,传入严武耳中,“分内之事,守土有责。不良人,本就是大唐的暗刃。”
严武犹豫了一下,向前凑近半步,将声音压得更低,如同耳语,充满了期待,也隐藏着深深的、关乎全城存亡的忧虑:“丁将军,此‘霹雳火矢’……威力惊天动地,实乃守城之神物!不知……不知不良府秘库之中,还有多少储备?后续守城,若叛军主力再来强攻,若无此物震慑……”
他的话语未尽,但意思再明白不过。
今日一战,这神器是他们的救命稻草,也是此刻支撑军心士气的最大依仗。
没有它,面对叛军下一轮疯狂进攻,后果不堪设想。
丁娘的目光变得更加深邃,仿佛在权衡着什么。
她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每一个字的分量,才缓缓开口,声音同样压得极低,带着一种沉重的、不容乐观的现实感:“严将军,此物威力虽巨,然制造极难。所需硝石、硫磺等物,不仅稀罕难寻,更需特殊手法精炼提纯。工序繁复危险,稍有不慎,未伤敌先伤己。所得成品,亦极为有限。”
她看着严武眼中那抹期待的光芒瞬间黯淡下去,闪过一丝失望,继续用冷静到近乎残酷的语气陈述事实,“今日一战,五百火矢齐发,声势浩大,已消耗我们不良府秘库近半之储备。”这个数字让严武的心猛地一沉。
“此乃守城绝境之时的最后手段,是搏命的杀手锏,”丁娘强调道,语气斩钉截铁,“非到万不得已,生死存亡之关头,不可轻用。且……”
她话锋一转,目光陡然变得更加锐利,如同淬火的钢针,缓缓扫过严武身后的亲兵和附近忙碌的士兵,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仿佛在确认没有任何多余的耳朵能听到接下来的话语。
她的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能穿透绝望的安抚力量:“严将军其实无需过度忧虑。”
她直视着严武焦虑的双眼,“殿下说‘三日后,必率强军来援’。殿下是何等人物?金口玉言,言出法随!他既说三日后,那么明日,”
她刻意加重了语气,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严武心上,“明日,殿下的大纛,就一定会出现在那地平线上!”
严武闻言,仿佛被一道惊雷劈中,又似干渴的旅人突遇甘泉!连日来压在心头、几乎让他窒息的阴霾,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的希望之光瞬间驱散!
他其实内心深处也坚信郡王殿下绝非食言之辈。
殿下素有“信义无双”的美名,治军严谨,赏罚分明,向来是说到做到,从不打折扣。
只是,身为守城副将,肩负着满城百姓和数万将士的性命,这沉甸甸的责任感让他日夜悬心,患得患失,不敢将希望完全寄托在“三日”之期上。
此刻被丁娘这位不良帅以如此笃定的语气点破,心中那块巨石仿佛被猛地搬开,轻快了许多,一股暖流伴随着狂喜涌遍全身!
他猛地吸了一口带着硝烟和寒意的空气,只觉得这空气都变得清新了几分。
他重重抱拳,对着丁娘深施一礼,语气比之前更加郑重,充满了由衷的感激和一种被点醒的明悟:“本将……本将明白了!多谢丁将军直言相告,一语惊醒梦中人!是严某心志不够坚毅,让将军见笑了!”
他脸上因失血和疲惫带来的灰败之色,此刻被一种激动的红晕所取代。
但随即,他目光再次投向城外那片篝火点点的叛军大营,刚刚舒展的眉头又迅速锁紧,忧虑重新爬上眉梢,而且更加凝重:“只是……丁将军所言极是!想来叛军斥候也不是瞎子聋子,殿下大军动向,他们未必全然不知。就算不知具体位置,殿下‘三日之期’并非秘密,他们必然也能算到援军将至!”
严武的声音变得极其严肃,带着冰冷的杀意:“他们若知晓殿下明日将至,今晚……恐怕就是他们最后的机会了!定会狗急跳墙,不惜一切代价,发动最疯狂的反扑!”
“丁将军,不良人的兄弟们,今夜还需你们多多费心,枕戈待旦,尤其是……”
他凑得更近,声音几不可闻,“盯紧那些暗处的鬼蜮伎俩!太原王氏那些藏在阴沟里的老鼠,还有他们带来的那些所谓‘江湖高手’,不得不防!某担心他们会使些下毒、放火、刺杀、开城门的龌龊手段!”
“不是‘可能’,严将军,”丁娘的眼神骤然变得无比锐利,如同黑暗中骤然出鞘的绝世宝剑,寒光四射,直刺人心,她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而是一定会偷袭!而且,就在后半夜,黎明前最黑暗、人最疲惫、警惕性最容易松懈的那一刻——寅时三刻!”
……
……